一
薛蘅香略微蹙了蹙眉,不置可否地坐回敞椅上。
照例,宫掖未到冬夏换季,宫装一律不变。这次却是格外特赦了,而且,这一批宫装不再是老旧的浅灰色或者深灰色,改换成统一的初雪白,据说是宫闱局的命令。房里的婢子为此高兴了好久。
韶光拿着那块月白缎绢帛,转过身,看见偌大绣堂里那一抹颓唐身影。
流云说罢,扑通一下跪在地上。
这时,宁霜捅了捅青梅,用下巴示意另一边司宝房的婢子。
薛蘅香的问题,道出在场诸位想说又不敢说的话。言锦心和白璧的目光同时落在余西子的脸上,崔佩也在看。这一瞬,数道灼灼的视线仿佛能在那上面烧出个窟窿。
镂窗铺展了一道隔间,中间挂着绡纱帐。琉璃垂帘分割出不同的光晕,摇摇曳曳,朦胧了一室花木疏影。白璧坐在黄花梨大敞椅上,从果盘里拣出一枚杏子,放进嘴里。
司饰房在南侧,隔着宫墙,可见高高的花溪阁。言锦心歪坐在锦缎长榻上,有天青色绢衣的宫人捧着果盘在一侧伺候,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子,身着黛青纱绢料,弯腰对着她正说什么。
“不知道,后来那批料子作何用了?”
言锦心微眯着眼睛,不时哼上一声。婢子言毕,递上手报,朝着她敛身告退。
韶光在这时轻抬眼眸——阳光静静流泻,洒了一地一身,晃得人隐隐睁不开眼。出列的宫装女子,梗着脖子,就这样凛然站在刺眼的阳光下,满脸决绝。韶光见状,不禁回忆起绮罗曾经提过司宝房内部的情况,可说是人脉纵横,却怎么也想不到,这时站出来的,会是她……
崔佩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,摆摆手,让左右婢子先将人带下去,“既然有人出来自首,谋害婢子的事到此就算是已经水落石出。至于钟司衣举证的其他罪状,本宫还要细细调查。倘若查明属实,定对司宝房严惩不贷。”
钟漪兰说罢,看向徐袖。后者蜷着肩,没底气地点点头。
薛蘅香看了她一眼,“钟司衣说的是……”
语毕,绣堂顿时哗然。
除了麟华宫的一批挂缎尚未织染好,房里赶了几昼夜,终于将各宫的换季布料按时做完。崔佩和钟漪兰受了晋王赏赐,宫人们也得到特许,延迟了织染挂缎的进度。而后,崔佩便嘱咐司饰房打造一批新的挂饰,并让司衣房量体裁衣,新做一批宫装。
一罪坐实,罪罪难逃,钟漪兰打的好算盘。可惜,最严重的罪责被推翻,其余都是小事,略施惩戒,离谋划初衷相距甚远。钟漪兰显然还不想息事宁人,可余西子呢?吃了这么大的亏,接下来就要忍气吞声了吗?
“是。”
“半年前,司衣房有一名宫婢投井而死。那时,余西子还是我手下的一名典衣。”钟漪兰瞥过去,眼底划过一抹不屑和轻慢,“房里的人都以为她是自杀,直到后来从她的绣架里搜出一本明细册子,才知道原来这名婢子掌握了余西子在司衣房中饱私囊的罪证。余西子怀恨在心,将其谋害致死。”
“不是的!”流云咬着唇,“崔尚服,钟司衣,流萤的死是奴婢一手造成,与余司宝无关。请尚服明察!”
“打扮成这样,也不知是比刺绣手艺,还是比相貌!”宁霜没好气地白了一眼。
“一等婢子织制的宫绣堪比贡品,价值连城。可若是违制了,不管用在宫里还是拿到宫外都是麻烦。”言锦心瞟了白璧一眼,后者脸色一僵,讪笑不语。
素雪绢衣的宫人相携跨进门槛,堂内瞬间一片安静。
沉香青玉案上摆着三色果品,言锦心却看也不看一眼,“殿前齐聚,司仗房也出了不少力。难道她没给你什么酬谢?”
日照在那一刻斜射进内堂,正好将绣架折射成一道刺眼的影子。烟影里,新架起的月白缎绢布盈洁如雪,刀裁边缘,还残留着细碎线头。韶光在袅袅烟光里拿着绣针,那一瞬,余西子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,春雨瞪大眼睛,露出难以置信的惶恐。
薛蘅香是代表晋王殿下,倒在崔佩的意料之中,可徐袖……就在这时,钟漪兰已经亲自拿起堂锣,敲响了清脆的一声。
走在最前面的是锦瑟和桃枝,穿着一身月白缎高腰长裙。锦瑟有着无可挑剔的五官,干净利落的雪绢,更显出了冷艳的气质,压霜欺雪,成了绣堂里最抢眼的人。
突如其来的转变,让在场之人面面相觑。崔佩斟酌地看着流云,春雨则借此机会凑近余西子,半低着头说了些什么。
唯有崔佩对顶起双手,将手肘安置在椅搭上,“册子何在?”
绣架前,一抹湖蓝色倩影格外引人注目。年纪不大,妆容却描画得极好,因为生得美,同样的宫裙穿在她身上,比其他婢子都要纤细,亭亭玉立,娇俏得像三月桃花。
韶光回以一笑。
崔佩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人,直到她们敛身行礼,才反应过来吩咐婢子搬来敞椅。
堂上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。
“料子的事,老奴可以作证。”
整个司宝房,笼罩在一片阴霾里。
这时,内堂正中央已经摆好了两副绣架,绷子、丝线、绣针、裹木——一应俱全。崔佩坐定,朝着负责验核的婢子示意。婢子颔首,刚拿起堂锣,却被一侧的钟漪兰给拦了下来,“等一等。崔尚服,还有两个人没到。”
青梅笑着将她送走,转身,看见绣儿一脸痴迷地摩挲着托盘里的腰牌。
准备了半月,练习了半月,针线仅仅到了娴熟的地步。而右侧隔着不远距离,湖蓝绢纱裙的娇俏少女端坐在绣架前,一双青葱似的纤手灵巧地穿针引线、下针、回织……绣的是百蝶穿花,细致且内行。真是下了很深的功夫。
捉贼拿赃,当然不需要半月之久,可她要的是一击即中。哪房没有贪赃枉法的事,单就贩卖宫缎一件,并不能如何。然而再加上敛财、以次充好、谋害宫婢等诸多罪行呢?内侍监用这半月搜集司宝房违制、贪赃的罪状,不知凡几。捅到宫正司,惊动了太后,怕就不是丢差事这么简单了。
站出来的人,是流云。
“余司宝不该眼生啊!还记得,三月前,崔尚服嘱命司衣房和司宝房一起打造一批料子,后来因为图样不合,被宫闱局勒令拿到暴室徐妈妈那里销毁。是有这么回事吧?”
崔佩哽了一下,瞪着徐袖一时不知如何将话接住。这时,始终没有开口的薛蘅香起身,问道:“那关于谋害宫婢的事,余司宝有何辩解?”
崔佩说罢,看向薛蘅香,后者颔首,表示赞同。
钟漪兰死死地瞪着她,“你要知道,按照局里规矩,凡属女官罪涉谋害,一律削职,逐出宫门永不录用;致其死者,收押大理寺,量罪处以刑罚。宫正司和大理寺不是那么好待的!你可要想清楚,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。”
白璧端起一盏浅绿釉茶碗,累丝花纹,甚为精致。
“这么说,你承认自己谋害司衣房宫人流萤,并且致其丧命,而并非余司宝?”崔佩抬起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着堂下女子。
钟漪兰翘起唇角,步至崔佩跟前,高声道:“尚服容禀。余司宝在任期间,曾多次勾结宫外织造,倒运丝线;更唆使暴室管事妈妈,将本该销毁的缎料私自贩卖出宫,中饱私囊。在局内,曾对下属宫婢进行迫害,导致其枉死宫中。”
“很久不见钟漪兰的手笔。这一招釜底抽薪,可真是狠毒!”白璧看过青萍搜集的手报,欷歔不已。
流云叩首,“奴婢自知罪责难逃,不愿连累旁人。”
白璧摸摸鼻子,“几匹宫绣罗绢罢了,哪比得上送你的。”
未等旁人多说,钟漪兰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,转身,厉声呵斥道:“大胆婢子,内局重地,岂容你信口雌黄!”
“是啊,练习了整整半月,和一个新进婢子比该是没问题的。”青梅说罢,和暖地将佩子递过来。
宫闱不得穿白,司衣房也不能例外。初雪白的缎料上却印了莲花暗纹,领口和袖口是浅粉滚边,胸带飘逸,相衬成趣,显得盈盈可爱。
这时,崔佩硬着头皮起身。
“次日就要和司宝房比试,这挂饰或许就是好兆头。”绣儿欢喜地道。
说罢,揭开铜顶炭火炉子,毫不犹豫地将手报扔了进去。
钟漪兰微扬起下颌,“崔尚服,因余西子而被迫害致死的宫婢,名叫流萤。”
宫里的服饰安排,上到帝后,下至太监宫人,一概由尚服局负责。可皇子们回京述职,赶上宫中换季的当口,司衣房的婢子们却在为自己赶制宫装。
崔佩从震惊中缓过神来,觑着钟漪兰。
司宝房另一位典衣。
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,在地面上勾勒出窗扉的疏影。
钟漪兰不甘心,还想说什么,却被崔佩挥手阻止,然后亲自嘱咐白璧和言锦心将薛蘅香送出内局。言锦心临走,抬眼看了看立在一侧等候的锦瑟,露出一抹嘲弄。余西子在春雨的搀扶下也走了。偌大的绣堂,只剩下了一个钟漪兰呆坐在敞椅上。
白璧道:“这件事与你无关,可其他事却与你相关。经此一场,司衣房风光大胜,在局里的位置也升了一级。我司仗房那边倒没什么,可司衣房新任典衣锦瑟,此次回来据说攀上了很强的靠山。当初你与她结仇,眼下回来了,对你司饰房还能善待?”
如果说徐袖的到场已让她隐隐预料到了什么,钟漪兰后面的话则让她进退两难。流萤是尚服局,乃至整个宫闱局都讳莫如深的名字,竟被这么轻易地叫出来。崔佩下意识地将椅子上的手攥紧,整个人临近暴怒边缘。
门帘被掀开,柳絮随之簌簌地飘进绣堂。
钟漪兰挑起一抹笑,“尚服少安毋躁,您看,她们来了。”
徐袖攥着拳,手心里全是汗,一咬牙,道:“崔尚服,是老奴一时迷了心窍,答应余司宝将布帛倒卖到宫外。老奴没脸见你。”
千余婢子在场,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。璎珞则是愣在那里,拿着绣针,不知该继续绣,还是退下去。这时,原本作壁上观的言锦心和白璧惊诧地对视了一眼,一左一右地站到崔佩身侧。
钟漪兰看在眼里,挑着眉梢道:“姑娘还记得半年前投井而死的宫婢吗?”
话音落地,在堂内炸起一道惊雷。
“我?”言锦心侧眸,“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?”
余西子抬眸,凄惶地一笑,摇头,再摇头。
言锦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“流云是赵德珍时期的老人儿,余西子却于她有知遇之恩。不久前,流云得以出宫为双亲奔丧,也是余西子特赦的。据说,拨了好大一笔安家费。”
“钟司衣,你说这话可有证据?”
比试就这样不欢而散。
专属于韶光的绣架上,没有宫样,没有绣线,只有一块月白缎的绢布,质地上乘,却是绣工成品——一切谋划、一切等待、一切隐忍,似乎仅是为了此刻。
“余司宝,布料看着还眼熟吧?”
“两个典宝背了黑锅,余西子这次可算万幸了。可那个叫流云的,是怎么回事?”司宝房众多宫人里面,春雨才是余西子的心腹。想不到最终以命相报的,却是另一个不起眼的女官。
红呢软缎子里摆放着四枚玉蝴蝶,通体盈白,下面坠着樱红色丝绦,比起尚宫局的碧绿竹节腰牌还要精美。绣儿拿起一枚,小心翼翼地拴在腰上,坠子叮咚作响,极为动听。
芊芊嗔怪地在青梅胳膊上拧了一把,“死丫头,说你一句,有十句等着我!”
半月之内,发生太多事。麟华宫赏赐后,钟漪兰当众做出的许诺,让房里一应宫人皆上了心。宁霜几个人教习辅导,下了死功夫。而来自宫人的讨好和巴结几乎能将人淹没。韶光心里却比谁都清楚,能不能胜出、被破格提拔且不论,这场比试之下,藏着很深的企图。刺绣、宫样、织染手艺练了又练,接下来更为关键的人、物件,则都要一一摆上桌面。
“为何现在说出?”
“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
崔佩亦是一怔,“你?”
黑墨石铺就的地面被擦拭得不染纤尘,暗纹纵横,凿地为莲,四方垂花门缀着杏色的绡纺纱,琉璃八宝灯挂顶,辉映着中间奢华的藻井。
摩挲着雕工精美的金錾累丝花纹,将水红色的绦子绾了个结。对着阳光,微寒玉质透出一丝迷离的水纹。
崔佩盯了徐袖半晌,幽幽地道:“徐妈妈,你是暴室的老人儿,怎的这么糊涂?”
典饰青萍去了一趟宫正司,宫正司的人却说流云已经被送进大理寺,获罪待审,不日将处以极刑。而司宝房的宫人被挨个查问,部分婢子被搜出私藏物什,获罪严惩。典宝春雨被革职,调往掖庭局。余西子则因渎职罚俸两年,贬谪为六品典宝。
“此事是奴婢所为,请尚服明察。”
蓄积多日的筹备,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,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婢子轻轻伸出手,弹指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情势如此逆转,竟是快得让人难以接受。
于是放下针,将另一块素色暗花的料子支在绷子上。
徐袖咽了口唾沫,“卖……卖了。”
“余西子罪恶滔天,奴婢岂敢胡言妄语?”
绷子上,缎料早就架好了。
“还是你这司饰房敞亮,各色配饰更胜一筹。哟,新换的绡纱帐子吧?钟漪兰可真大方,赶明儿,让她也给我弄两匹。”
言锦心说罢,瞥见白璧不以为然的笑。自然,在她看来,没什么值得拿命报恩。
绣堂里已经乱了套。
司饰房的宫人捧着托盘挨个屋院走,临到宁霜这屋,芊芊和青梅相熟,彼此相视一笑后,扁着嘴道:“都道奴婢的命贱,可唯独你们司衣房沾了福分。这不,上面让给你们重做腰牌,就得放下手里活计没日没夜地赶,差点儿连宫中换季都耽搁了。”
如果仅有四房宫人在场,崔佩很愿意息事宁人,可惜还有一个薛蘅香。按照弃卒保帅的思路,崔佩会承担一个识人不清、举荐不当的责任。可出乎意料的是,当钟漪兰拿着一本残旧的小册子来到跟前,司宝房的宫婢中,忽然响起一道女声——
“这挂饰,配上新制的宫装,简直是扬眉吐气了。”宁霜格外兴奋,也取了一枚挂上。
韶光徐徐从笸箩里挑线,抬起头,钟漪兰正在堂上微笑——
余西子死盯着那块绢帛,费了好半天劲,才转过脸,僵直地对上钟漪兰笑靥如花的眼睛,“钟司衣,这是什么意思?”
言锦心和白璧则是狐疑地对视一眼。
青梅拉着她的手,笑道:“又不光我们一屋,这回临到的是整个司衣房。你要是急,和我们钟司衣计较去!”
崔佩一怔,“难道比试的不止她们两个?”
流云再次叩首,却不再说话。
言锦心闻言,唇边笑纹更甚,“不善待,能如何?小麻雀就是小麻雀,当初不行,现在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!倒是余西子,倒卖宫缎,亏她想得出。崔尚服抓住这个错处,还不去太后跟前讨好?你我都得仔细掂量着点儿了,可别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,还不自知。”
崔佩感到极大的震惊,“你说的这些——都是真的?”
先跨进门槛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宫人,身着墨绛红的宫装,老练沉稳,赫然是暴室几大掌事之一的徐袖;而身后的绰约女子,一袭紫藤色环花绢衣,云髻高绾,方桃譬李,竟是麟华宫大宫婢,薛蘅香。